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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dward Tuddenham:藏於櫻桃批的千言萬語

 

認識Edward Tuddenham,是在L’alliance Français法國文化協會上A2課的時候。班上坐著十來個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學,身穿襯衣、西裝外套,偶然還會披著一條羊毛圍巾,老派紳士的打扮,跟坐位兩旁一身運動夾克、牛仔褲的同學顯得格格不入。當然,最明顯不過的,就是Tuddenham的一頭銀髮,旁邊的美國女生才二十出頭。兩人雖然也同是來自美國,似乎卻沒有什麼共同話題。上課時——一如所有課堂——總有些人喜歡每事答、每事問,班上的泰國中年婦女正是這麼一位同學,而她每次講話,我也會留意到Tuddenham的眉頭似乎皺得更緊了些,然而他卻甚少說話,被老師點名也是結結巴巴的說幾個字,濃重的美國口音,無需自我介紹,就知道是來自何方。這位銀髮紳士跟我本無甚交集,卻因一次作文活動,被分派到一個組裡,誤打誤撞下就成了朋友。

那次作文要用未完成式虛構一個人物的生平。

大家一本正經地認真寫作,而我則提議寫一個窮家女賣身養家的故事,Tuddenham想到不如以法國大革命作為時代背景,最後寫了她如何到舞廳工作,再因大革命爆發,而意外被革命軍大火燒死的故事。我倆以破法語寫成的「孤星淚」,被老師評為”Qelle horreur”(多可怕啊),下筆時我倆卻是樂不可支——至少,那是我們難得能用法語開玩笑的片刻。

 

海明威曾寫道,”If you are lucky enough to have lived in Paris as a young man, then wherever you of for the rest of your life, it stays with you, for Paris is a moveable feast”,可要是背著半世人的前塵往事,才姍姍來遲碰上巴黎,那底那會是一場流動的盛宴,還是已杯盤狼藉?Tuddenham首次踏足巴黎渡過了一個暑天,那年他才15歲。年輕人眼中的時間,是扁平的,光明之城滿街滿巷的歷史遺跡,只是一些毫無意義的美麗裝飾,一切都是浮光掠影;一切都是青春而輕浮的。那年1968年,巴黎人多少家中還沒有一個像樣的抽水馬桶。衛生設備的落後,竟就成了Tuddenham初到巴黎最深刻的印象。而當日積月累的知識,賦予他一副觀看世界的新濾鏡,50年後重遊舊地,一切也變得饒有趣味。閒來無事,Tuddenham會邀請我到不同的街區遊覽:如到16區看Hector Guimard ArtNouveau時期的建築、或是路過一些看似尋常的銅像,他也能侃侃而談,仿如一座流動百科全書,而我則會邀請他看一些千奇百怪的當代藝術展,又或是著他爬到我家屋頂觀看巴黎市景,盡是一些快要把他嚇破膽的事情,而這也大概是他喜歡找我的原因,因為他可以稍稍忘卻自己的年齡和責任。

我們差不多一星期會見一次面,吃個午飯或逛逛博物館。我留意到街上人的目光,畢竟一個年輕亞洲女生(相對地年輕啦),跟一個銀髮西方紳士走在一起,總是令人浮想聯翩。我討厭這種假設,但同時也學會如何無視旁人的想法,畢竟對我來說,都是無關痛癢的。而到了第三四次見面後,我才開始了解眼前這位同學的故事。

生於1952年的Tuddenham,78年以優異成績,完成哈佛大學法律系的學位。滿腔熱忱的年輕人,沒有馬上跑到大蘋果的名牌律師行執業,反倒去了鳥不生蛋的德州Hereford——一個人口低於兩萬,以種植洋蔥和棉花為生的小鎮——跟兩位同學開設了法律緩助辦事處,教育農場工人了解他們的法律權益。1989年更曾代表二萬多名牙買加農場工人,集體訴訟佛羅里達州的蔗糖巨擘,要求企業賠償多年來的剝削。周旋了十數年,在不少外人的眼中,Tuddenham只是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,但他依然堅守信念。訴訟被媒體看為大衛挑戰哥利亞,然而現實是殘酷的:1992年佛羅里達州法官當庭判決工人該獲5,100萬美金賠償,但三年後糖商上訴得直,訴訟變成了磨滅意志的拉鋸戰,Tuddenham沒有打敗巨人然後稱王,他笑言還好因此遇上了同樣關注外勞工作條件的妻子Sarah Cleveland,「不然可算徒勞了!」——結婚那年,他46歲。大女兒Electa出生那年,他已四十有八——「Jodie Foster本想把我的故事拍成電影,她來演我的妻子,可是最後沒有拍成呢,我一直很好奇到底誰來演我。要是由George Clooney來演,我可不介意。」

Tuddenham多年來為工人爭取權益,訴訟有勝有敗,但律師的身份無疑是他的驕傲。父親的身份卻是他最不擅長的領域。到了花甲之年,面對一對正值反叛期的子女,最教他氣憤而挫敗。然而拋下紐約的生活,舉家遷往巴黎的決定,對Tuddenham來說,也是被動的: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的妻子,拿到一年學術假,於是便決定乘這大好機會,到歐洲暫住,半世人的家當還留在紐約家中的地窖,兩雙胖胖的異國長毛貓卻有隨行,「你知道嗎?我第一次帶牠們看巴黎的獸醫,我還沒開口,他就說牠們一定是美國貓,不然不可能這麼胖!多無禮!」雖然,這確是真的。

 

一家人在左岸找到一個寬敞的奧斯曼舊式單位,裡面還堆放著年老業主的舊物,但Tuddenham似乎並不介意––––或許他並沒有把那裡當成真正的家––––初次到訪,他還興致高昂地介紹家中木門和雲石火爐的手工,就如參觀博物館。或許一切都只是過眼雲煙,既然帶不走,就盡量學習不依戀。這,我還沒有學好。當了46年單身貴族的他,自言一直沒有很在乎所謂的「生活質素」, 工作忙時,連續兩星期睡在辦公室的沙發上,也照樣睡得香甜。「Sarah剛跟我在一起的時候,我在South Austin家裡是爬滿蟑螂,我從沒覺得有問題,後來她終於受不了,才找了家滅蟲公司⋯⋯」相較之下,別人的舊照片和衣物,似乎就顯得正常多了。

Tuddenham經常說起他的女兒,猶如小孩收到人生第一個聖誕雪球那樣興奮不已,告訴我她有多聰明、小時有多愛聽他說著各式各樣的事,然後他就嘆息,嘆息自己再走不進她的世界,一如他走不進那晶亮的雪球。「一對子女進入青春期以後,仿佛像約好那樣,開始對我生厭。小時候讓他們聽古典音樂、讀文學經典,Electa也總是十分踴躍,但現在跟她說什麼,她都沒有耐性聽,有時候只是掩著耳朵哼啦啦啦,也不願聽我說話。最近兩週,甚至是回家也不跟我打一聲呼喚,直行直過走進房間就不出來了。我們已兩個星期沒說話了,有時候是我自己也在賭氣。」

Electa在Tuddenham電話中的代號叫Moby Dick,他笑言是女兒自己輸入的,因為她愛叫他Captain Ahab,聽起來好像蠻窩心的小情小趣,然後才想起Captain Ahab被鯨魚Moby Dick咬掉一條腿,為了一雪前恥才決心再次出海捕鯨,最後非但沒有報復成功,更因而葬身大海⋯⋯代號頓時就沒有那麼溫情洋溢了。而雪上加霜的是,太太來法後,也是整天到處飛,這個星期到日內瓦;下星期回華盛頓,一個月沒有多少天待在巴黎,只留Tuddenham一人做煮飯公,生活重心只繞著一對子女的起居飲食轉,做飯也變成了例行公事,「晚餐大概閉上眼半小時也能煮出來,」然而子女好像也不太領情,因此每天早上的法語課,成了Tuddenham短暫的慰籍,縱然課堂上的他,依然沉默。

「一對孩子,因為從小就入讀法語學校,所以精通法語,只有我這個『自高自大』的美國人,只懂一種語言。在美國,我可能是一個蠻有社會地位的人,來到這裡卻變成了語障,跟人家簡單說幾句話,也笨口拙舌的。這種過渡,我一直還沒適應過來。」最難過的一次,莫過於子女於餐桌上,故意只用法語交流,還大談一些露骨的性話題,歡聲笑語的,完全把Tuddenham摒除在外,他以僅有的法語聽懂了一些,沒有聽懂一些,沉默地吃完了晚飯——那天晚上,他閉上眼很久也未能入眠——青春期少年反叛,我們總可以安慰父母,子女長大後,就會明白父母的重要,但時間卻不在Tuddenham這邊,所以他總想把他知道的,都跟子女說一遍,兩遍或三遍。

 

不用工作的日子,回到冷清清的家,他偶爾會彈彈莫扎特,可是對比悠然的琴音,他更懷念女兒的哭聲——Electa在襁褓時,曾經有一段時間,從每天傍晚五點開始,就會一直哭,一直哭,直到晚上11點。餵奶換片掃背唱歌跳舞統統不管用,一對新手父母快要被「小魔怪」逼近崩潰邊緣,「有一刻甚至想過,不是我把她扔出窗外,就是我自己跳樓。」

安頓女兒入睡後,Cleveland才又匆匆忙忙開始煮飯。那段日子,都是午夜12時後才總算能吃上一餐。「過了一段時間,我才恍然大悟,跟老婆說,不如由我來做飯吧!當初以為只是權宜之計,誰知一煮就煮了16年,老婆再沒煮過一餐飯。」出生於傳統保守家庭的Tuddenham,從沒見過父親幫忙做飯,一切家務也由母親一人承擔,他自然也不懂如何做飯,小時候倒是因病而在家中休養過一段時間,悶極無聊的他因此愛上了Julia Child 的煮食節目,「她沒有Martha Stewart那種花巧精緻,但煮出來的,都是實實在在的食物,看著她邊喝酒、邊煮菜,那種風趣幽默,至今還是我的煮菜哲學。」

訪問當日,他就為我們準備了櫻桃批,家中用的餅模,都是從美國搬過來的,生怕在巴黎,找不到合用的器具。「來法以後,還是第一次做批,這裡的糕餅太好吃了,找不到理由自己做。在美國的時候,機會反而多一點。櫻桃批也是有什麼特別日子才會做的,孩子看到櫻桃批就知道我心情應該不錯。」要在巴黎做出他的拿手好戲,也不是易事。法國是一個不時不吃的國家,隨了四季更迭,菜市場賣的鮮果蔬菜也跟著轉換,蜜桃、李子是盛夏;葡萄、野莓是初秋;冬天就是蘋果、洋梨,可要在春天找櫻桃可難了,最後只能退而求其次,用上罐頭糖水櫻桃,再加大量的新鮮蘋果,可算是一個假冒櫻桃的蘋果批,「做批皮很講經驗,一地的氣溫、濕度,也會影響材料份量,但要做到皮薄而脆,就一定要加些伏特加,所有材料也要冰凍,暖了口感就變差了。份量多少?原諒我能說不出來,說得上是憑經驗,不會是跟食譜依樣畫葫蘆那樣機械的。下廚的樂趣也正在於此。」從維權大狀到眼前的大廚,16年的光陰像麵粉那樣,隨著他抖動而滿佈皺摺的手散滿一桌。香氣四溢的櫻桃批紀錄了一家人多少愉快的時刻,大概只有味蕾才能確切喚起。

那天,女兒回到家中,不知道是看到一位陌生女人出現,還是兒聞到櫻桃批的香氣,她沒有逕自走回房間,而是跟我們一起坐在飯桌前,邊吃批邊吃聊學校的事情,完全沒有一點隔閡。Tuddenham看著我,一臉愕然,而我相信女兒的轉變,不是因為我的出現,那只是一個小小的美食奇蹟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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