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tevi N’gakosso 迷途千禧代
明報周刊刊登版本在此
RER D線火車除除從巴黎市中心的Châtelet 開出,過了遊人熟悉的北站Gare du Nord,列車便離開了黑漆漆的隧道,跨過如城牆般包裹著巴黎的環形高速公路(périphérique),正式駛進北面的城郊地區,可是迎面而來的,也不見得光明。
巴黎城郊的咫尺天涯
訪問當日,Stevi N’gakosso堅持在Chatalet會合,儘管這代表他得從家中坐一小時火車出來,見面後再重新坐車回去。筆者打趣問他是否如此擔心我的人身安全?N’gakosso也只搖頭笑笑:「這樣比較方便」。當日到達集合點,跟他發了訊息,良久沒有回覆,在店中等了10多分鐘,才發現原來他在店外守候。來法一年有多的他,原來還沒申請本地的流動數據服務,也沒有銀行戶口,依舊是一派過客的模樣,「不知道啊,就這樣吧,找天再去想。」
認識N’gakosso的時候,已聽他提過不喜歡所住的區域,92年出生,27歲的他以蟞腳的法語介紹自己,說他住的地方黑人太多,感覺不安全。這句話出自不少人口中,也許亦見怪不怪,可是N’gakosso自己也是黑人,聽起來就有點滑稽,然而相近的膚色沒有為他帶來多大的安全感,儘管在陌生人眼中,他跟社區中那些街童看起來也沒多大分別。N’gakosso住在95省,距離巴黎約15公里遠的Villiers le Bel,這個住了二萬七千多人的小區,住滿了阿拉伯和非洲人,但由於法國共和國於1872年禁止人口普查,按種族和宗教信仰區分國民,因此缺乏官方數據支持,政策實行之初大概是出於好意,但難免令人疑惑這保護方式如何有助日後的城市規劃。
巴黎的城郊規劃一向為人垢病,皆因絕大部份資源也落於巴黎這寵兒身上,付不起高昂房租而在巴黎打工的低下階層或是尋找機會的新移民,只能被逼遷往近郊,加上資源不足,近郊社區缺乏文娛設施,有時候就連一家書店也找不到,更遑論戲院或公共圖書館,沒有幾個錢在身的年青人不少也在街上流連生事,巴黎人口中的郊區(banlieues),幾乎就成了貧民窟、罪案、失業和穆斯林的同義詞(當然不是所有城郊也如此惡劣,鄰近巴黎的,以93區的Saint-Denis和Saint-Ouen最惡名昭彰),跟浮華的光之城簡直是咫尺天涯。但礙於巴黎地方有限(面積只有105平方公里大,只有香港1,106平方公里不到10%),因此2016年1月開始,法國政府就啓動了「大巴黎計畫」Métropole du Grand Paris,把近郊124個小鎮納為巴黎的一部份,興建更多鐡路接駁不同城區,發展會為當地居民帶來希望還是失望,現在還言之尚早,但N’gakosso居住的Villiers le Bel比大巴黎計劃更北一點,不被納入發展之中, 似乎就顯得被遺棄一樣——由於接近機場,在Villiers le Bel經常聽到飛機在頭上轟轟飛過——日照之時還似模似樣,入黑後,酗酒、吸毒、流氓就開始在街上流連,因此N’gakosso更愛到巴黎去,那裡有他喜歡的音樂會、派對,又還是他想望的一種生活方式,偶爾玩得高興,火車停駛前忘了回家,只好一個人流離浪蕩,等待清晨的來臨——反正家裡沒有人等他。
「來到巴黎,膚色才不再是焦點」
N’gakosso其中一句最常說的口頭禪是不知道,未來的計劃不知道、夢想是什麼不知道,問他當初決定來巴黎的原因,他也只是聳聳肩,說老爸叫他他就來了,來了要幹嗎還是不知道。N’gakosso的出身背景比較複雜,來自剛果的父親跟從小在匈牙利長大的混血母親認識,生了他以後,二人不久就因經常分隔兩地而離婚了,他坦然成長時父親一直也不在身邊,二人關係疏離。在匈牙利成長的他,不會說法語,對剛果的林加拉語(Lingála)更是一竅不通。黝黑的膚色在他口中「比白粉更白」的白人社會中,自小就成了被指指點點的對象,「小時後班上就只有我一個黑人!同學會經常指著我說:『看看這個黑小孩,看看這個黑小孩!』其實我只是個普通人,跟大家一樣玩玩滑梯而已。」隨父親到剛果,又成了全家中最「白」的人,加上語言不通,走到哪裡也是異鄉人,「來到巴黎,才發現自己的膚色不再是焦點所在,這類什麼人也有,又或是你是什麼人也不重要,我比較喜歡這種隱沒於人群的感覺。」來法國前,N’gakosso在匈牙利一家小書店打工,在布達佩斯擁有一個小公寓,縱然在他口中,在書店打工只為了賺生活費,並沒有特別喜歡工作,但也總算是過上獨立的生活。到了巴黎,不僅是住在父親的房子,每月上法文堂的學費、生活費也得由父親支付,而更讓N’gakosso難以適應的是,近月父親的現任妻子、子女、孫女和外母也突然搬了進來,「我爸前後娶了四個老婆,生了大概六個子女,可是大家都沒有一起相處過。說是家人,但感覺還是很陌生,更何況是同住。」雖說在匈牙利獨立生活,當訪問當日要求他弄一個菜色,左想右想,最後只弄了一份牛油紅椒加紅洋蔥三文治,難得他也吃得津津有味,「平常我的繼祖母會煮飯,但都是非洲菜!有時候不想吃就隨便弄個三文治好了,其實也沒有很難吃啦。」
若說烹調難,跟自己父親溝通對於N’gakosso來說就是難上加難,「我爸在剛果做稅務的工作,也算是賺到錢,所以他才有萌生叫我來法國發展的念頭,他希望我能學法語,因為這是他的語言,可是我們從小就沒相處,他想為我好,卻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。往往我想跟他說些什麼,就演變成被他訓示一番,說法語又說不過他,說匈牙利語,又不知道他到底聽懂多少,久而久之,我再也沒說什麼。」訪問當日到訪他家,父親恰好從剛果回來,看到N’gakosso帶了兩名女生回家,也顯得特別熱情,臨走前還給兒子塞了50歐羅,告訴他要請我們喝東西,N’gakosso也沒抗議,默默把錢收了下來。
迷失、困惑一直纏繞著他。望著天上的飛機,每一輛也依著計算的航道,飛往預定的目地方,目標明確,絕對沒有含糊不清的地方,而N’gakosso的眼前只有天空,回頭看不見退路,前方也沒軌跡可隨。筆者著他回想一下夢想,讓他由衷覺得起勁的事情,他想了很久才幽幽地說:「我以前很喜歡踢足球,也有參加校內的球隊,我猜那就是我最接近夢想的東西吧,可是後來搬到鄉郊地區,就再沒踢過球了。我們這一代大概是被選擇和可能性寵壞的一代,正因什麼都可以做,反而讓我們不知道可以做什麼⋯⋯我暫時的願望,就是可以在巴黎獨立生活。這樣便一切也會好起來吧,應該⋯⋯」
說罷,天上飛機已在夕陽下失去了蹤影,只留下回盪的轟隆聲,告訴地上的人們,它距離目的地又近了一些。